2021-09-30 admin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1:26 编辑 <br /><br /> 那天,奶奶在案板前和面。一双面手在面盆里使劲地揉来揉去。爷爷搬个小竹椅坐在旁边看。 案板的一角放着一小碗喷喷香的花生米和一小碟腌咸菜。爷爷拿个锡铁皮做的小酒壶往面前的小酒杯里倒酒。酒是竹叶青,杯是桃花杯。“咕嘟咕嘟”的小酒冒着泡,杯底的一朵桃花瞬间摇曳生香。爷爷“滋溜滋溜”喝口酒,再用手在碟子里拈根咸菜丝。一会,两瓣桃花也飘上了爷爷的两腮。爷爷涎着脸跟奶奶说话。他说:“……你看,人家电视里面的外国人一见面,抓住别人的手啥也不说就‘啪’地一口……”说着说着就抓起奶奶的面手,也“啪”地一声放到唇边亲了一口。奶奶虎着个脸,也不说话。只是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从爷爷手里抽出自己的面手继续揉面。爷爷哈哈一笑,继续“滋溜滋溜”喝酒。一线阳光从窗隔子里透进来,可可照见奶奶通红的脸。我一进门,只看见一缕面丝挂在爷爷的山羊胡子上一抖一抖地动。爷爷也看见了我。他颤微微地举起手里的酒杯喊我,让我看杯底的桃花。我没有过去。只是奇怪地瞅了瞅爷爷,又瞥了眼奶奶,“哧溜”一下闪到了门外面…… 我以为,我发现了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一口气跑到了村外的小树林里。坐在树下,我“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小心脏“砰砰”地跳,仿佛蹦到了嗓子眼。 爷爷是我们家的“老大”。每天吃饭前,我们都毕恭毕敬地等着他拄着个拐杖蹒跚着去上茅房。然后回来坐到他独霸的小方桌的一面后,才能落座。爷爷慢条斯理地用筷子夹起第一口菜放到嘴里。我们才拿起筷子“呼噜呼噜”地开始往嘴里扒拉饭。他叫奶奶的时侯,从来都是“翠翠——”翠翠是母亲的名。颐指气使像个皇帝。我觉得我窥到的是爷爷的秘密。 母亲是爷爷奶奶的养女。奶奶一生养了五个子女,到了却没有留住一个。最后一个姑娘叫凤。好容易拉扯到八岁。那年,家里来了位老家的亲戚。奶奶忙活着给他做饭,留他住下。只知道这个亲戚喉咙不好。谁知道亲戚前脚刚走,孩子随后就病下了。喉咙里长了个大疮,吃不下东西。(后来,我推测这病应该是食道癌。)小人儿就这样一天天消瘦下去。花朵样的孩子最后死在了奶奶的怀里。那会奶奶已经四十岁,再生孩子的希望非常渺茫。奶奶哭得死去活来。很多天躺在大炕上不吃不喝,像死了一般。奶奶的兄弟和兄弟媳妇来看到她的情状,知道都是孩子闹得。俩人一合计,就把自己的头生丫头给抱了过来。那时侯,母亲不满三岁。孩子虽不是自己亲生的,但好歹是自家兄弟的骨血。奶奶总算活了过来。但爷爷多少有些心有不甘。或许对奶奶没有给老李家留下个根苗,也存着那么点怨气。 后来,听母亲说,爷爷找了一个相好的。是个寡妇。我猜测一定是在他们的姑娘凤死了以后的事情。寡妇每天头梳得油光水滑,衣服穿得素净而整洁。爷爷整晚不着家,就窝在寡妇的小屋里。母亲还说,那个寡妇她后来也见过。白白的脸儿,匀称的身段。是个干净利落的人儿。可惜,没等我出生,她就没了。母亲说这些话时,没有恨声恨气,反而带着种钦敬的口吻。母亲也同样利落能干,就像年轻时侯的爷爷一样。我最想知道的是奶奶那会的表现。“没咋啊。”母亲说。一哭二闹三上吊是女人惯有的伎俩。奶奶没有用这些“本领”。她只是默不作声。只是肿着两只核桃眼自顾自地屋里屋外的忙活。转几天,爷爷又在一个灰蒙蒙的清晨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奶奶照样给他洗衣做饭。——好歹爷爷认得哪里才是他的家。 爷爷奶奶的老家在山东荷泽。爷爷弟兄四个,他是老小。村西头爷爷的二婶,二叔走得早,也没留个后。爷爷去给二婶认了娘。奶奶是爷爷的二娘给娶过门的。 奶奶个不高。黄黄瘦瘦,相貌眉眼很普通。一双裹过又放开的解放脚,走路的时侯老远都能听到“咚咚”的砸地声。在家做饭,从大早起开始忙活,到日头快到中天饭菜才将将端上桌。草草收拾完,奶奶巴巴地去跟爷爷锄地。拿个锄头,一刨一个大土堆。又一刨草没搂掉,嫩生生的豆苗给刨去一棵。奶奶里外活计都干不像样,所以打一进家门就不受爷爷待见。再加上爷爷是个利落人。一米七八的个头,人长得排场,干活更不在话下。爷爷下得了苦,又总不甘心落到人后头。到地里割牛草,一晌两大担。用根扁担来回倒换着就给挑了回来。一百斤的麻袋,肩上扛一袋,另一个胳肢窝里还要夹着一袋。但娶媳妇的事由不得他。他也只能忍气吞声。所以,他们的婚姻一开始是不幸的,我想。 奶奶家的条件应该相对好一些。“俺家出门就是集,那集上可热闹哩。李二哥家的水煎包子,张大嘴炸的‘老鸹头’,俺出门热气腾腾地就包一包拿回来啦……”奶奶说的时侯,我在咂巴着嘴。‘老鸹头’实际上就是用发好的软面炸的油疙瘩。炸得好的,上面会起一个透亮的大泡,掰开看里面一个个大窟窿像马蜂窝。爷爷家是个小村落,离最近的集也有二十里地呢。当时爷爷的二娘是否看上了奶奶家的家境好点也未可知。 结婚半年后的一个早晨,爷爷透明大早地就用扁担挑着两只桶去村中央的水井里挑水。半晌也不见回来。看看等不及爷爷挑来的水做饭,奶奶迈着小脚寻出了门。到井边一看,只见两只空桶和一根长扁担,人却不知跑哪里去了。奶奶急得转来转去,却没一点头绪。有看见的邻居就说了,你家男人跟人家部队走啦。那会应该是一九三四年,国内混战,各种部队多如牛毛。恰如晴天霹雳,奶奶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好大一会,她才开始嚎啕大哭……年轻的爷爷就这样没留下半句话悄没声地溜走了。 男人走了,日子还要过。奶奶守着二娘,白天织布,晚上纺线。奶奶把自己当成了一架机器。她没有空去想爷爷出走的原因,她只是一心一意当好李家的媳妇,做好自己的本份。没有吃的,奶奶和二娘把玉米皮、玉米芯碾碎了掺在高粱面里,蒸窝窝头。榆树叶子洗净,在开水里焯过,和点玉米面熬成稀粥哄肚皮……“咱家过的不好,家家过的都不好。那会年成也不好。到寒冬腊月天,俺就回娘家。娘家你姥姥家有一个亲戚是大户,姓张。他家里良田百亩,骡马成群。养了许多吃闲饭的人。俺就跟着在他家住,做点小活。一住就住到年口啦。……有个节气什么的,张家还会支个大锅,在大门口熬个粥舍饭。一圈人家都管他叫‘张大善人’……”奶奶的眼里闪着光。 熬过了冬天,又一个春季来临。柳树发芽的时侯,爷爷神不知鬼不觉地返回了家。奶奶没有多问,爷爷也没多说。后来,爷爷一次喝酒喝得高兴说漏了嘴,无意中说他参加的是冯玉祥的部队。他在护送一个负伤的领导返回的途中当了逃兵。不过,话也到此为止。或许在战场上,看过了太多的死伤,爷爷的思想发生了转变。爷爷开始和奶奶好好过日子。他们在山东的老家平静地生活了八年。八年后,二娘一场大病撒手归西。爷爷给她养老送终,一切都办得妥妥当当。那会,祖爷爷已经带着一家子人远走他乡,来到了山西运城。在那边安家落户。二娘一死,爷爷再无牵挂。索性把穷家里的几亩薄田一卖,一把大锁挂在大门上。包几个大包袱带着奶奶直奔山西而去。 一个走,一个随。没有理由,不问后果。奶奶是旧社会千百万中国劳动妇女中最普通的一员。走,需要抛下的是生养她的故土双亲,以及兄弟姐妹。但意无返顾的走,却是一种坚定不移的跟随和信念。她的眼里没有自我的概念,她只是一味的顺从和忍受。 山西又是一个大家庭。加上爷爷奶奶大大小小一共十七八口人。爷爷在外跟着在地主家打打短工,有时也做点小生意。奶奶和妯娌们忙活一家人的衣食。人口多,劳力少,虽然日子难过,免不了口舌是非,但好歹比在山东老家要强好多了。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祖爷爷和祖奶奶也在三、四年后相继去世。这时,老宅被大爷爷和三爷爷一分为二。二爷爷早在十八岁的时侯,因为被受惊的犍牛顶到了肚子,不到半年就死去了。大爷爷说,山东二娘的家当全都留给了爷爷,这里的东西都没爷爷的份。奶奶没有争辩。虽然穷家变卖的钱财早已添了一大家子人的肚子。她默默地和爷爷找地另住。 批地、起屋。奶奶没啥能耐,但她能攒钱。一块砖头一块瓦片的攒。爷爷有的是力气。到后山沟拉来黄粘土,掺合点门口碱场刮拉下的白灰粉,用模子打成一块块的土坯,晒干堆起,这些都是垒墙的原料。在周围邻居的帮助下,地基打起来了,四面的墙砌起来了,房梁也上了脊。一挂响亮的鞭炮放过后,爷爷和奶奶终于有了自己的新家。 四九年全国解放,劳动人民当家作主。爷爷和奶奶也满怀信心的在自己的小院里操劳奋斗。爷爷脑袋活。在外面贩点食用油,在家开了个小小的油坊。奶奶专管卖油收钱,也算是过了几年太平日子。 五八年国家实行大锅饭,家里的大小锅盆统统上交。爷爷的油坊开不成了。集体劳动,爷爷再能干,工分是死的。奶奶干活不行,挣来的工分更是少得可怜。一年下来队里就给分一斤多菜籽油,十几块钱。爷爷不甘心就这样受穷,偷偷地跑到太原贩烟土,赚点钱花。谁知上面下文件专查投机倒把。爷爷被人告密成了典型。 那会爷爷刚好又去了太原。估摸着这几天回来,队长秘密带着几个民兵到车站、村口埋伏着堵爷爷,准备抓他。 副队长跟爷爷关系铁。趁着晚上天黑偷偷跑到家里告诉了奶奶。奶奶一听知道坏了。这一抓住可是要坐牢的。她着急得在屋里团团转,身边连个拿主意的人也没有。可是已经没时间了,爷爷坐火车第二天下午就到家。奶奶一晚上没合眼。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早早起身,家里胡乱收拾一番,把贵重点的东西包了一个小包袱,趁着夜色出了门。 奶奶坐了一趟早班车先到临汾下车,然后买了爷爷同列火车的车票,从车尾开始一个个辩认着寻爷爷。她的心里像滚油似的翻腾,一个小脚女人第一次摊上大事。不过岁月早已把她锻炼得冷静内敛,她也不再会嚎啕大哭。终于,找了几节车厢后她看到了爷爷的身影。两人一对头,再细细商议后,最后达成一致意见:先回山东老家躲一躲再说。两人就此提前下车,又坐上通往山东的列车…… 这一躲又是八年。八年时间,抗战都胜利了。它也足以将一个有劣迹的人的过往漂白。八年后,爷爷领着奶奶又一次回归山西,从此安定下来。这来回的奔波是生活所迫,也是国家动荡不安的局势造成的。但同甘共苦的经历已将两个本不太般配的人紧紧地拴在了一起。他们之间有的是超出爱情范畴的亲情关系。它更牢固,而且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将他们分开。他们实际上已经溶为了一体…… 一个算命的瞎子在要了奶奶的八字后说,“你呀,劳碌命。到四十岁以后就等着亨福吧。"都说眼瞎的人心明,没想到真应了瞎子的话。四十岁那年奶奶放弃了一切念想,拉扯着自家兄弟的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稳稳地过起日子。爷爷也不再嫌弃奶奶这不行那不会。家常便饭由奶奶做,奶奶做不了的爷爷找人做。俩人男主外女主内,相扶相携,共担风雨…… 光阴易逝,好过的日子更是长着两条飞毛腿。爷爷和奶奶的感情也在岁月的风尘里日渐深厚。不然,我也不会看到他们俩人开头温情的那一幕。 一天,老俩口坐在母亲和父亲新修的瓦房里唠嗑。奶奶说:“你呀,可千万要走到我的前面呵,不然有你受的哟!"奶奶终是放心不下儿女的照料。她一手“娇惯”下的爷爷更像她的孩子,她又如何能忍心抛下他一个人?彼时,爷爷穿着簇新的寿衣早已睡香。他的涎水濡湿了胸前花白的山羊胡子,鼾声震天……那天是正月十九,爷爷刚过完他的八十八岁大寿。 不知是奶奶一语成谶,还是爷爷的生命之火已经烧到了尽头。清明一过,爷爷的瞳仁突然看着散了光。我们的心里都惶惶然。果然五一节后的一个晚上,爷爷无疾而终。 临盖棺时,奶奶拿着爷爷每天听的戏匣子放到了里面。“平时就好听个这。"奶奶说。在爷爷的右手边躺着的,还有一瓶竹叶青酒…… 送走了爷爷,奶奶好象一下子轻松起来。没人有空一直坐她旁边陪着她聊天。她常常一个人自言自语,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她是带着语气和表情的,仿佛旁边正坐着一个人在静静的听她诉说。有时,我会悄悄地坐到她躺着的大炕的炕沿听她讲。她会突然睁开眼,说:“她爹,你咋待这儿哩?” 那一刻,我就是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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