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度反应》阿司匹林

 2021-10-01    admin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3:18 编辑 <br /><br /> 冯五爷和李大窜 新中国成立后,我东良成立了高跷队。踩高跷的基本功是练腿子,村东有个篮球场,过完春节闲来无事,一帮年轻人到那里踩来踩去,一两个月下来,就开始穿红挂绿踩着鼓点走。 先是在村中踩,村中走,村中扭。后来是到邻村踩,邻村走,邻村扭。再后来是到十里八乡踩,十里八乡走,十里八乡扭。踩着,走着,扭着,就要打场子,于村中于村头一块空地上,摆上一溜八仙桌,八仙桌之上再摞上一溜八仙桌。在两层桌子上踩,两层桌子上走,两层桌子上扭。这无异于空中踩,空中走,空中扭。 周围仰视的观众喝彩叫好。此时此刻,那药先生就会摇着手中的铃铛,来回的踩,来回的走,来回的扭。一个鹞子翻身翻了下来,彰显出的功夫,足以让青山颔首绿水回眸。 东良的高跷名气越来越大,要到区政府所在地涅上(在太行山山崖上,转年牵到长沟)演出。领队该是谁?众乡亲与村干部一致推举冯五爷,冯五爷也就当仁不让。话说那大车小辆来到涅上,区政府官员与涅上的乡亲列队迎接,区政府的秘书并且致词欢迎。随后就是冯五爷出面,从从容容与区长秘书等一行领导一一握手,然后就开始了他的口头创作—— 说民主 话民主 民主政府在涅上 说东良 话东良 锣鼓喧天喜洋洋 从东良到涅上,从翻身到解放,从文体到高跷,从山水到会场,从群众到领导,从白云到大地,应有尽有,即兴发挥,文思清晰,恰到好处,简而不繁,不拖泥不带水,足足讲了半个时辰,堪称冯五爷与生俱来的巅峰之作。 那年冯五爷四十刚刚出头,浓眉大眼留着八字胡,家境贫寒没上过什么学,然而他能够之乎者也,他没学过什么医,然而他能够开中药处方,一切都是听来的。他人是学而知之,他是听而知之,别人的学问是过目不忘,他的学问是过耳不忘。 后来,我考上了南开大学,暑期回家在街头与冯五爷邂逅。 “后生可畏!”冯五爷道。 这样重量级的词语,从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老农的嘴里说出,着实让我这个后生晚辈,心潮起伏,油然而生钦佩与敬意!我毕恭毕敬地鞠躬施礼,并尊称一声冯五爷,敬请冯五爷指教。 冯五爷是插秧能手。我亲眼目睹过冯五爷于水田中,那是初夏的一日,他赤着脚弯着腰,左手攥住一捆秧苗,右手从左手里分出秧苗,插到水田里,一插就是五行,然后倒退一步,继续插下去,如此这般地循环往复,直到插退到地头。直起腰走回去,再弯下腰插另一个五行。直到一块明镜般水田被冯五爷插满。此时此刻,你去看吧,竖看竖成行,横看横成行,方方正正,整整齐齐,漂漂亮亮,微风吹来,绿色秧苗摇曳多姿,蓝天飘来白云,白鹭前来光顾,简直就是一幅绝妙的艺术品杰作! 冯五爷最拿手的是他的顺口溜,村中的大事小情都被他编成板话(赵树理有一部小说就叫《李有才板话》)广为传播。他的顺口溜来自他对现实生活场景的感受,面对分田分地,他翻身道情。面对日子的每况愈下,他为民请命。面对村中不法之事或某干部不洁之为,他仗义执言。因此,被村中几多掌权者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文革到来,造神运动达到登峰造极地步。早晨早餐之前要到毛主席像前进行早请示,晚上吃晚饭之前要到毛主席像前进行晚汇报。就是到商店买东西,卖者与买者之间也要合辙押韵对答如流。一个说,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另一个要答,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 话说冯五爷一日走进商店购物,售货员对他言道: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他却回言道:我吃白薯干不吃糠!售货员又道:大海航行靠舵手!他却言道:我不给你钱你不让我走! 售货员把冯五爷截住不让他走。他与那年轻人却言之凿凿,讲开大道理,他说他生活之现状就是拿白花花大米换白薯干吃,否则就不够吃,这是亘古没有的事。他说他说的是事实是大实话,事实胜于雄辩(“什么?!”最后一句话,那售货员听不懂,反问冯五爷)。此其一也。 其二,现在是社会主义有商品有买卖,用金钱交易,我不给你钱你能让我走?不给钱就走,那是共产主义。各取所需,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我要什么,你能给我什么!? 年轻人被冯五爷讲得瞪了眼睛,不知如何是好。此时有一军宣队成员走过来,了解冯五爷,知道他出身贫农,不是五类分子,告诉售货员不是什么坏人,才放他走。 村中还有个人物叫李润清,两撇八字胡,两只黑眼睛,不笑则罢,一笑就成了狡黠的银狐。个子瘦而高,大脚板子,推着独轮车,赶集穿乡,做买卖小猪生意,一出行就是大半天,一甩手就是几十里,绰号叫神行太保李大窜。土改时分了几亩田,种田之余还是窜来窜去,做他贩卖猪仔的生意。 村里组织互助组他不组,随后成立初级社他不“初级”,转年成立高级社,他依旧不“高级”,次年又有了人民公社——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他就是不上那桥梁,不想进那天堂。其间他与村干部乡干部发生过不少摩擦,有过许多口角,几乎是大打出手。为此,李大窜还窜到国务院,问询入社是不是自愿的,得到的回答是“入社自愿”——自那以后,李大窜也就拥有了对付干部的上方宝剑。村干部深切感到,窜来窜去的大窜是一块绊脚石,但拿他也是奈何不得,因为也是世世代代的老贫农。 事情来到十年文化大革命,那是深入灵魂深处的大革命。终于找到了冯老五(此时人们不再称呼他为冯五爷,犹如孔夫子不叫孔夫子而叫孔老二一般)与李大窜两个人头上。那该是一个深秋的夜晚,冯老五与李大窜一并被押到大队办公室前面,全村男女老少聚集的会场。台上坐着大队领导班子全体成员,台下人头攒动人声鼎沸,跑来跑去的是儿童是少年。 台前灯火通明,冯老五在左,李大窜在右,两个人都穿着长棉袍(这种带大襟拖地的棉长之袍,今日已绝迹,就是在那个时候也是古董),看来是有备而来。 主持人宣布,第一项——开会——会场里依旧是熙熙攘攘,没有安静下来。 主持人宣布,第二项——跪下——会场里立马鸦雀无声,死一般沉寂。 让谁跪下?自然是喝令冯老五李大窜跪下,可他们就是不跪下,依旧站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只见跳上去两个戴红袖章的红卫兵小将,说时迟,那时快,来到二人身后,朝着膝盖弯曲处就是一脚,二人也就顺势跪了下去。 跪了下去的李大窜一脸沮丧与无奈,跪了下去的冯老五(冯五爷)则挺直了腰板开言道: 叫我跪,我就跪 反正今个晚上 受洋罪 那会场哗地一声笑了,而那台下花花绿绿的顽童,也就乘势弯着腰背着手来回地飞奔。等了好长时间才算静了下来,主持人再一次出台,训斥道—— “上眼一看你们俩就不是好人!” 跪在地上的冯老五立马回言道: 东良好人只两间(家) 一间(家)姓冯叫老五 一间(家)姓李叫大窜 那会场又哗地一声笑了,且比第一次笑得更为畅快响亮。那顽童跳了起来,一边跳,一边闪动着双臂,一边叫好。 只见那主持人正要上前欲说什么,被站起来的革委会主任一把拽了回去,抢过麦克风大声疾呼地宣布—— “散会!” 冯五爷以他的聪明才智以他的诙谐与幽默,使燃烧到自己身上的文化大革命烈火得以无声无息,自那以后冯老五又悄悄地变成冯五爷。 李大窜呢,依旧大窜。“卖小猪呦——”那清亮的吆喝之声,荡漾在故乡的天空。他笑了,眼睛亮了,撇开的八字胡狡黠得像银狐一般。

原文链接:

本文版权:如无特别标注,本站文章均为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