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01 admin
秋意浓 我爱上了一截断墙。它卧在一片废墟上,在海边。在风里。 它成了我梦中的布景,承载着我的肉身,以及一日日的冥想。废墟,适于一个低头默思的人。残砖断瓦上,野草该红的红着,该绿的绿着。不久它们都要凋蔽,然后,等着下一年,或者,根本就没有下一年。在秋日的凉里,谁也不必徒劳地妄想成为被善待的那个。它们的一季过去了,一如我的生命,或早或晚的都会过去。 盛夏,一只只蜻蜓在废墟上飞来飞去,它们迟疑着,好像一直在思考下一步该往哪个方向去。或者这只是我的心思,有些人有些事,让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才好。有人说蝴蝶飞不过沧海,其实,蜻蜓也飞不过的。海和蜻蜓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海只纵容鱼,蜻蜓只拥有天空。可为什么让我觉得在两两相望?此刻,蜻蜓不见了。海浪拍击沙滩的声音传过来,空空地响。 往上一步,酒店饭店多到一家挨着一家,以能够凭窗观海闻名。落地窗内,人们觥筹交错言笑晏晏,偶尔飞出只言片语,有着语焉不详的隔膜。我打量着餐厅内的人来人往微笑寒暄。想,他们果然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彼此关心吗?众人面前的举止说话办事的分寸,所谓礼节,客套,是大学问,我很少做得恰到好处。不太相熟的朋友,如果在见面时就知冷知热问寒问暖,总让我生出几分退避的心思。我负责隔岸观火,既不冷眼,也无热情。遇到多人聚会,躲无可躲,自动选择角落。 我只需要一截断墙。安放我的身体,以及灵魂。 白天,空气中还燃着些脆弱的小火苗儿,与盛夏比,似乎热情未减。但早上的风不同,它柔和的像小提琴曲在耳畔低徊,浸在其中的清寒却触手可及。半袖衫有些招架不住,只好抱紧裸露的双臂。 身后,天空扯得旷远,蓝得忘乎所以。我仰着头看过去,又看回来。四周静寂。风声入耳。接下来还有冬和周而复始的四季。夏季渐行渐远,我仍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在海边,会不会有点儿冷呢?那就用双手捂住双脚。固执地闭紧嘴巴。说给谁听呢? 蜷着身子坐——我喜欢上了这个姿势。利于独自取暖。海在眼前,辽远得无际无涯。小时候,遥想着,有一天坐上船,到海的那一边,去看传说中的仙山,山上肯定住着无所不能的神仙,他们都是白胡子老头儿,又慈祥又善良,会实现我所有的愿望。后来到底没能坐船远行,甚至殊少出门。我是旋转木马。 一波一波的浪花来了又去,奔涌着,兴致勃勃。远处,渔船来来往往。长堤尽头的尖塔,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粉,精神抖擞地伫立着。我每天遥望它,想:没有一盏灯在暗夜亮起,成不了引导归航的灯塔,也没有看到任何一条渔船停泊。它的存在竟像个虚无般不具有意义。不知道它是不是也能看到我,会不会也满腹疑问。一个孤单的有些古怪的家伙,每天坐在那儿,像个雕塑,在等什么呢。 我没有离开过断墙。 往下一跃,是海滩。再前行数步是长堤。我从来没动过去走一走的念头。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心里没有,意识就是空白。我的路,到断墙止。 坐在这儿,偶尔想到人鱼公主。 住在蓝得像矢车菊花瓣一样的深海里,小小的人鱼公主善良可爱。她的存在近乎完美——有美妙的声音,得父亲宠爱,被姐姐们呵护,而且,她有着其他人鱼没有的漂亮鱼尾。设若在海底宫殿安稳生活,想唱歌就歌唱,想跳舞就跳舞,无忧无虑度过三百年的时光,直到变成海上的泡沫,像每一条人鱼应该经历的那样,循规蹈矩,多好。安稳未尝不是幸福。无奈,小人鱼爱上了爱情。当姐姐们用沉船里获得的最奇异的东西来装饰花园时,小人鱼在照顾她那些像太阳一样红的花朵。姐姐们的花园装饰得五彩斑斓,可小人鱼的眼里只看得到那座白色的大理石雕像——她的王子。她义无反顾地去找海上的巫婆想办法,要和他在一起!爱促使她勇往直前,鼓舞她克服恐惧。以美妙的嗓音为代价,她为自己换来了人类的双腿。她怀揣爱情的梦想,怀揣拥有一个不灭灵魂的热望,毅然上路。小人鱼是一个了不起的赌徒,她上手就动用了最宝贵的珍藏,参与了一场豪赌。她离开了家园和族人,奉出了最美妙的声音,每迈一步,都要忍受踩在刀尖上的剧痛,用这一切换来的,竟然是一场无法表明心意的爱情。 心随着他转了个山重水复,竟然片语皆无。一个豪奢的赌徒,缺少足以制胜的筹码。她的决定近乎莽撞。依靠眼神和轻盈优美的舞姿,能让王子眷恋多久?但她别无选择,经历一个人的颠沛流离也好,独味苦痛也罢。她终于以人的形象站在他身旁。 王子喜欢她,把她叫做他的“孤儿”。允许她睡在他门外的天鹅绒垫子上。让她陪他骑马同行。亲吻她前额。像爱一个好孩子那样爱她。却始终无法知悉她的心意。没有语言,她无法向他说出爱情,而他,终究不能通过眼神获取秘密。小人鱼不过是那个留在他灵魂中的女孩儿的替代品,他何曾用心体会过她眼中的秘语和舞姿中的绵绵情意?小人鱼爱得如此决绝,奋不顾身,她和王子一起爬上高山,鱼尾置换来的双足流出血来,可她在大笑。爱情成了她的信仰,即使受难,她也甘之如饴。做为信徒,她理应得到一个和王子一样的灵魂。可是,这世界从来奢谈公平。 当王子心心念念着另一个女子,小人鱼连哭都不能出声,她无法告诉他,他的命是她救的!她甚至为她放弃了曾拥有的一切。难逃宿命,她的前路别无选择——成为海上的泡沫。她来过吗,当她只能消失无踪,谁会在意一朵可有可无的泡沫呢?即使得到上帝的救赎,飞升天堂,这与小人鱼的初衷还有多少关联? 有人鄙夷喋喋不休的倾诉,认为行动大于一切。可是你看,爱要大声说出来,多么重要。或者黯然神伤的结局早在故事一开始就已注定。她们原本属于两个多么不同的世界。 住在南方小镇的哑巴辛格,同样陷入了无法言说的境地。他的爱,不过需要一个人陪伴与倾听,安东尼帕罗斯从来都不回应,他甚至不确定安东尼帕罗斯有没有明白那些话,可是他一点都不在乎。他们这样一起过了十年。 辛格喋喋不休地用手语向安东尼帕罗斯讲述一天的见闻,照顾他,无原则地宠他。这几乎成了辛格存活的最大意义——却也不能如愿。安东尼帕罗斯被送进了疯人院。辛格不可避免地掉进了孤单的陷阱。就是这样一个困顿的人,居然成了镇上另外几个人的聆听者。心是孤独的猎手,谁都无处可逃。生活似乎永远按部就班,平淡的让人心生厌倦。可同时也得承认,你无法预知,自己会在哪一天在哪里失陷。 行走于世,孤独是我们一生的宿命,或者只有那点缘于爱的暖,在从生走向死的路途上,惹我们千回百转欲罢不能。这样想来,张爱是个多么懂得的女子,“你问我爱你值不值得,其实你应该知道,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能够有一场这样的对话,想必两个人恰好走在爱的路上。世界如此大,相遇原本不易。一个怕失去,一个懂珍惜。原本,这样就好。 世间最悲苦的,也许不是在对的时间遇到了错的人,不是在错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而是有些爱一直没有机会爱,等有机会了,已经不爱了。所有的事过境迁,不过一场过眼云烟。人生苦短,爱与不爱都是难题。在最爱的时候,爱而不能,心中的煎熬想必连痛都无法轻易说出;一路走一路盼望,好不容易机会来了,可以坦然相爱了,却猛然发现,不知何时,最热的情竟冷成了灰。流光容易把人抛,在时光中变了的,何止樱桃,何止芭蕉。“当时只道是寻常”,当时两字,青葱碧绿,却难免让人一想到就黯然神伤。舒婷说,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所谓爱情,不过是一场天时地利的迷信。相遇太难。 一人独坐,难免生出些无谓的心思。偶尔想想旧时光,偶尔慨叹人生这样匆忙。偶尔又提醒自己,如果得了恩赐,要懂得珍惜。偶尔又害怕那些握在手中的糖果,会轻易失去。所有的眷恋不舍彷徨无计,都压在心头,艰难于呼吸。 秋是一个盛大的季节,海灵了;螃蟹肥了;菊花在开放;露珠不急不缓地走在一夜成霜的路上;性急的叶子率先变了颜色,接下来就是落叶纷飞;芦花曳一面白羽的旗,猎猎然于水之湄扯起长风浩荡;苹果在畅饮阳光的琼浆;水稻习惯用金色描摹籽实的饱满;秋虫唧唧,长长短短的寒声,一下下敲打耳鼓;燕子收拾好行囊,准备在下一刻启程……秋,一日深似一日了。想想。它有多盛大,就有多荒寒。 在断墙上,我果然把自己铸成了一个等待的姿势。秋光催人老。待看透这世间冷暖,我就学着放下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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