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02 admin
我一直认为时间是没有声音的,它倏然滑过人们的身旁冷漠得像一条黑影,没有风声,也没有雨落。太阳在它的心底忘记了升起,月色不再笼罩它皎洁的面庞。众生沉浸在它的沉默里,像叶子躺在干冷的地面上。那是沉默的时间,沉默到让人窒息。 但是,在我的脚踏上海宁盐官镇之后,我却听到了空气里送来的时间的声音,如同钱塘江潮水一样汹涌澎湃地涌进我的血液。我看到了他,静而安祥地坐在时间的流里倾听钱塘潮水。我也看到了他的存在,激荡着文化之风,在钱塘潮水起起落落的间隙,在十月的阳光下,透过那些摇曳着的树叶向我述说…… 是的,海宁盐官镇是他的家。在这里一切都是古老的。墙是白色的墙,瓦是灰色的瓦,就连走在路上的人们,他们的步履之间也透着古老的气息。盐官镇存在多少年了,说不清。相传,吴王刘濞煮海为盐,曾在此设司盐。唐朝时,盐官镇则因为发达的经济和繁盛的宗教名扬海内外。北宋大文豪苏轼曾在诗文中称这里为“古邑”。那么,它最少也有上千年的历史了吧,而那浓厚的气息又着实能让人停止了呼吸。 先生的家就在盐官西门内的周家兜,是一座木质结构的二进式小院。先生在此度过了十二个春秋。他的音容笑貌仿佛藏在院子的每一个角落,不经意地出现在你的身旁。先生是博学的,更是勤奋的。摆放于旧桌子上的书籍,悬挂于墙面上的生平简介,还有那把微微晃动的摇椅四周,仿佛都留有他的影子。先生的长辫子束在圆顶的小帽之下,先生踱着的步子中规中距。先生手里的笔,笔下的字泛着异样的色彩,在黄的书笺、蓝的书皮、红的条纹格下活泼。 《人间词话》是我读不懂的,先生著写它只是想让人们知道“人生三境界”。他说:“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而这三种境界,也是需要我慢慢领悟的。先生说: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那么到了先生的住处,观了先生的旧物之后,我是不是就入了无境之境呢?先生是博学的。他的才华我超越不了,他的辛劳我抵达不了,他的摆放在我面前的成绩也只能让我汗颜。哲学、美学、词曲戏剧,古文字学、考古学、史学……先生可谓造诣深厚。 先生的石像就置在故居的大门前,是一座白色的石头雕像,孤单、零落,像极了他的人生。先生幼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子,倘若没有文字相陪,那么他的孤单是不是会更孤单?雕像的面部清秀,虽是粗线条勾勒,也让人看到了制作者的用心。石像如人生,石像又何尝不是度人生之艰难的先生呢?所以,在先生石像面前我唯有默首,用一个现代人的心情知他往昔的愁伤。后来先生东渡日本,后来先生到北京求差,后来先生自沉于北京的昆明湖下。现在,先生一定是又回来了。只不过归来的不再是先生的肉身凡胎,而是精神文化的代名词,悠悠地穿梭在时间的河里。 于是,我从那些穿梭之中听到了喧嚣的声音。它在告诉我,学问是没有边际的,人生是度着痛苦的。虽然一切都可以重来,唯有失去的挚爱不能复回。我仿佛听到了先生的啜泣,从褐色的门缝里传出来,从排列整齐的木椽间传出来,在先生著写的书籍前游荡。凡博学的人都是不幸的么?凡幸运都是送给那些俗人的么?并没有人回答我。先生不在了,传递在空气里的声响只能归于沉默。先生说: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而我只想说:先生,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只是,先生的在天之灵能听到吗?撕裂的时间能听到吗? 小院里,那些存在着的物是先生的物,那些传递着思想是先生的思想。在这里我是不存在的,即使双脚已迈入了先生的家,即使我的身体发肤与先生的灵魂有着接触,我也是不存在的。因为,先生生活过的地方是那样的灵气十足。他的魂魄与他搁放在北京的身体,其实都驻留在这里。这里的每一砖每一瓦都是属于他的,这里的桌椅板凳都是属于他的,这里空气中流淌的风也是属于他的。先生虽去了,但时间仍在撞击着钱塘江水,让江水的每一滴都唱起了赞歌。 钱塘江水是属于他的么?前来观潮的人们是属于他的么?是的。正因为有了先生,才有了海宁盐官镇承继的文化之风,让沉迷于古老文化的盐官感受到了鲜活的气息。王国维,是先生的名字,又是一个让多人惦记的文化符号!在这里,时间记得他,每个人都知道他,如同叶子知道树根的重要性一样。 出了清幽的小院向前走,穿过几条弯曲的小巷子,和洋溢着古风特色的宰相一条街,我的脚会到达钱塘江岸。据说,先生的祖辈王禀曾是宋朝的抗金英雄,因为有功于朝廷被追谥为忠壮公,赠安化郡王。王禀之孙王沆随宋高宗南渡,恩赐府第在海宁盐官镇。而现在宰相一条街上的陈阁老宅也原本曾是先生家的祖地,只是后来转给了陈家。时事变迁,想先生的家族在某个时期一定发生过什么不可说的事情,一定有过资产消耗殆尽的时候。所以,才有了西门内周家兜的新家,一所唤做“娱庐”的地方。而这个地方现在又叫做“王国维故居”,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钱塘潮水汹涌澎湃,一望无际。站在钱塘岸边听潮声,耳边充斥着先生的呐喊。儿时没了母亲后的哭号,青年时的抑郁不得志,中年时丧妻、丧子的悲痛,仿佛苍茫江水中的一滴一钵,在聚起巨大的力量。这力量让博学的先生终身致力于诸多科目的研究,这力量也让先生在五十一岁时归于时空的另一方。浪头飞来,我突然想到先生在另一方时空里也许是快乐的,因为他终于摆脱了生活上的桎梏、经济上的窘迫,终于可以与他伟大的精神一起回归他应该在的地方了。那个地方,一定就是钱塘江水高涨后潮头落下的地方,有着经历过惊涛骇浪之后的沉静。 爱,自己爱着的,研究世界需要答案的;知,历史遗留下来的,探讨时间赋予自然的,正是先生的天职,也正是先生用生命之痛换取的华章。甲骨文、戏曲、诗词、金石、篆刻、经学是先生的精彩,也是盐官镇的福运。钱塘潮水也终于让我明白了先生为什么后来取字号为“静安”。原来,心头的静与安才是他人生追求的根本,是做好中国文化的必须,是整个世界都需要着的光亮。而那时间的声音也定是因先生唱响的。因为,在经年之后,当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一代国学大师的名号之后,“王国维”三个字已经成了屹立于文学顶峰的不可逾越。 我爱。于有我之境中找寻的,正是先生的纯粹。而我的无我之境呢?一定也与先生一样,是磨砺中的挣扎与不可停歇…… 注:王国维(1877年12月3日-1927年6月2日),初名国桢,字静安,亦字伯隅,初号礼堂,晚号观堂,又号永观,谥忠悫。汉族,浙江省海宁盐官人,中国近、现代相交时期一位享有国际声誉的著名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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