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的烟火气

　　文/吴琼

　　有很多喜欢《红楼梦》的读者们认为，《红楼梦》是一部女儿国的悲剧，《红楼梦》里的女子个个命途多舛、结局悲苦，如果说还有一个人获得了幸福，那这个人就是邢岫烟。邢岫烟这个人物出场次数少之又少，在这部鸿篇巨著中不仅不是主角，连配角都算不上，若不是有人刻意提及，恐怕人们连想都不会想起她。她是贾府大老爷贾赦的填房邢夫人的娘家侄女，所谓填房，是古时大户人家男主人的原配夫人不幸早亡，又续弦的妻子，虽然名义上也是正房夫人，但按照古人的规矩，地位根本比不上原配，只是比妾高出一点，也正是因为这个尴尬的地位，在当时能做填房的女人，不是大户人家的妾室所生、在家里没什么地位、被当做家族联姻的交易工具，就是寻常人家的小户女子，再看那邢夫人平日里的言行做派，用没文化、没修养、没远见来形容一点也不过份，这跟婚前的家庭教育有着直接的关系。可见，邢岫烟从一开始出身就不怎样高贵，家庭氛围熏陶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出场的时候就已经是因家道贫寒到贾府去投靠姑妈。姑妈也并不真心地疼她，邢夫人再怎么势利，心里也清楚得很，以她的家世和能力，想要嫁给宝玉那样的人是完全不可能的，想要拥有元春那样的地位，那更是痴人说梦，所以，当薛姨妈慧眼识珠，把薛蝌推到她眼前的时候，邢夫人痛痛快快地就答应了。论人品，薛蝌在《红楼梦》里自始至终都给人一种少言寡语、忠厚老实、谦和温良的印象，至少他不会像孙绍祖对待迎春那样去对待邢岫烟；论家世，他是宝钗的堂弟，即便家道中落，条件也绝不会比邢岫烟更差。在那个只有婚姻没有恋爱的年代里，没有几个人能认识到真正的爱情是什么样子的，抛开情感不谈，邢岫烟能够拥有这样的姻缘，也该算是幸福的结局吧。在这部传世经典中，有那么多水做的清爽女儿，且不说黛玉、探春、史湘云这些无法用平常文字来形容的奇女子，便是紫鹃、鸳鸯、晴雯这些丫鬟都让曹公着墨比邢岫烟多得多，奈何获得了一份幸福生活的竟是一个毫不起眼的邢岫烟呢？

　　认为邢岫烟幸福的人都说，在大观园那个诗意的国度里，随手拎出来一个女孩子都太高雅、太脱俗，唯有邢岫烟的身上带着一份普通人的烟火气。她没有黛玉那样的博学多才，没有探春那样的精明才智，更没有王熙凤那样的毒辣手段，从头至尾让我们看到的就只是一个会想尽一切办法维持自己生计的平常女子。烟火气并不等同于世俗气，更不等同于市侩气，所谓的人间烟火，是平常人家平凡生活的一种体现，诗人也要吃饭，艺术家也要喝水，科学家也要穿衣服，再怎么清高神圣的人，终究是活在这个烟火人间，理想要追求，责任要担当，但日子同样也得过。成熟、知性、优雅的女人不会清高到只有书卷气，更不会以放弃学习和工作为代价，让自己成为一个只有烟火气的家庭主妇。当一个女人能够在自己爱的男人困惑迷茫的时候用自己独到的眼光和见解为他拨云见日，能够在他意兴正浓的时候陪他一起领略高雅文化的意境，能够在他累了一天推开家门的那一刻用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屋子、洗好的衣服和一桌家常味道的菜肴来迎接他，让他觉得这不只是一所房子，更是一个充满了烟火气的家，这样的婚姻没有谁会不幸福。

　　其实要说《红楼梦》里的烟火气，宝姐姐的烟火气很浓，她有黛玉一样的才华，却不像黛玉那么清高自傲、不和于俗。所有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她的一言一行都是完全按照封建礼教下大家闺秀的标准照本宣科，生怕有一步的行差踏错，可为何却落得个被丢弃的结局？宝姐姐太会曲意逢迎，她想在贾府塑造一个端庄稳重、勤俭持家的形象，刻意去告诉别人自己不喜欢戴珠花钗钿做修饰，甚至连整个房间都只用青纱布置得如雪洞一般；她想给贾母留下一个善解人意、贤淑懂事的印象，以至于自己过生日时整场生日宴上都被她填满了贾母爱吃的食物和贾母爱看的戏；她知道让宝玉考取功名是贾府所有权威人士的希望，所以她偏要规劝一个被《西厢记》迷上了的多情公子去读那些八股文章。一个女人能够让周围的人与自己相处得舒服，是一种涵养，也是一种能力，但每一件事情都在刻意取悦，没有自我，哪一个男人会喜欢。跟邢岫烟比起来，她的烟火气太缺少真诚。凤姐姐的烟火气也很浓，有谁会认为一个大家族的管家是一个清雅高洁的人，又有谁会否认一个能把乌烟瘴气的贾府治理得井井有条的女人身上那十足的烟火气呢？可为什么生前风光无限的她，死后却落得个蓬头垢面、只用一个破草席卷着被人拖走的结局呢？凤姐姐太心狠手毒，自己霸占着贾琏，却埋怨平儿生不出孩子来；不想让贾琏纳妾，眼见着拦不住了，可她明白借刀杀人的道理，那就索性给他纳两个，然后一石二鸟，自己坐收渔翁之利。守卫自己的婚姻是女人的本性和职责，可是狠辣的事情做得太多、手下得太重，以至于成了习惯，认为那是应该的，将权谋算计的日子过得心安理得，这样的女人有哪个男人愿意接近，更别说朝夕相对的过一辈子了。所以，她搞定了整个贾府，却没有搞定自己的丈夫。跟邢岫烟比起来，她的烟火气太缺少了善良。

　　稍微读过一点《红楼梦》的人都会认为林黛玉是当之无愧的女一号，不仅仅对她的才情印象极为突出，恐怕对她的性情也记忆深刻得很。几乎每一个人都会觉得她是整部书中最清冷孤傲的女子，一辈子都活在诗中，想从她身上找到些许烟火气，简直太难了。这样想的人是因为没有留心观察细节，谁真的以为林妹妹身上缺少烟火气，那他就真的没有读懂雪芹先生的良苦用心。从黛玉一出场，她的身上就充满了烟火气，只不过是她太有才华，她的性情太清高，以至于让大家忽略了她身上的烟火气。黛玉初进贾府时外祖母问她念过什么书，黛玉回答“只刚念了《四书》”。黛玉十二三岁进贾府，在那个大多数女孩子都不读书的时代里，她那个年纪就读过这样的书，已经很了不起了，可她却用“只”、“刚”两个字来形容自己念过《四书》，这是极其谦逊的表现，哪里像世人所说的，她会因为自己很有才华就高傲起来了呢？黛玉随口回问贾母，姐妹们都读的什么书，听到贾母说“只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她立刻便明白了，这个大家族对于女孩子的教育重心并没有放在读书上，所以当宝玉回来见了她问她可曾读书时，她当着外祖母的面又这样回答——“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再看吃过晚饭时，有丫鬟捧过茶来，黛玉在家时父亲一向教她吃过饭后将食物咽尽，过一会儿再喝茶，才不伤脾胃，现在到了外祖母家，见到这里不一样的生活习惯少不得要一一改过来。然后她并没有立刻去喝，而是先看着其他人用这茶水漱了口，她才知道原来这并不是喝的茶。谁说林妹妹只会多愁善感，只会自怜身世，只会在宝哥哥和宝姐姐中间拈酸吃醋，这样的聪明睿智恐怕连宝钗都没学不来，她也说了违心的话，她也在察言观色，可却并不像宝钗那样是为了取悦别人，她给人的感觉就是一种初来乍到、面对一个既陌生又庞大的新环境的谦虚和谨慎。再看《红楼梦》第六十二回，王熙凤因为生病由探春管理贾府，探春进行了一系列改革，充分显示了她理家的才能。黛玉与宝玉讨论探春的治家之道时这样说：“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黛玉听了，转身就往厅上寻宝钗说笑去了。谁说林妹妹整天只会写诗，只是一个病恹恹的泪美人，她从不理家，却在那个时候便已经从日常开支的琐事中看出贾府的衰败，宝玉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还认为怎么短也短不了他们两个人的。听到宝玉这样说，黛玉就打住了话题，转身去找其他的人说笑去了，这是因为她深知宝玉对这方面不感兴趣，没有研究，一向锦衣玉食的他也不会有这个危机意识，再说下去只会闹得不愉快。一个对家庭财务状况能够不动声色而了然于心的女人，一个了解自己的丈夫对什么话题不感兴趣、做到及时闭嘴的妻子，哪个男人会不喜欢呢！

　　女人，墨水喝多了让人难以接近，油水沾多了同样惹人厌恶，带着一半的烟火气才是最好的状态。

　　简介：吴琼，女，1986年生于吉林省蛟河市，毕业于牡丹江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在校期间与学友创办文学社，并出版报纸《镜泊学魂》，自2003年起开始在《蛟河市作文报》上发表散文、诗歌，吉林市诗词学会会员，现就职于蛟河市统计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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