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哀父母,生我劳瘁”---回忆我的母亲_散文在线,散文,中国文艺出版社

 2021-09-01    admin  

一九七九年农历八月二十六日深夜,母亲在病榻上痛苦地熬过几年后,终因无力回天,溘然长逝。去世之时,她才三十二岁,留下我们姐弟三人,都很年幼;我排行最小,其时还不到八周岁。小时候,我有些愚笨,记事很晚,快八岁的我,对于母亲的回忆,除了记得有一年过年,我吃完年夜饭后,一头躺到床上,她一把把我拉起来,说刚吃完饭,不能躺倒,那样对身体不好。还有,就是记得她生病后,我和父亲带着她到处求医问诊的情形。除此之外,我对她的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后来,我听村庄的老辈讲,为了让我姐弟几个过年时,也能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吃上猪肉,母亲生下我之后,不顾产后身体虚弱,喂养了一头小猪。后来还未满月,又下到村里的池塘深处,寻找蚌蛤和水草回家喂给小猪吃,却由于身体浸水时间过长,不幸受了寒气的浸透,从此落下了病根,肝部腹水越来越严重。那时候家里条件差,无法获得良好的治疗,几年后,因病情恶化,终告不治。倘若真如此说,则我之出生,是她落下疾病的一个重要原因。《诗经》中说,“哀哀父母,生我劳瘁”,可怜我的母亲,为了抚养我长大,不顾辛劳,竟以此获病,乃至英年早逝,则我有累母之过,不孝之罪,这是我余生都应该忏悔的。

  母亲去世那天,正值深秋的夜晚。奶奶、姐姐、哥哥几个人,围在她的身边,放声大哭。在那个寂静而寒冷的夜晚,这哭声显得是那样的凄凉而悲伤,让人不忍卒闻。而八岁的我,对于突如其来的家庭变故,却懵然无知,并不知道去世是怎么一回事,我既没有哭泣,也没有多少悲伤的感觉。过了一两个小时,村里很多长辈听到噩耗后,纷纷赶到我家,帮助我父亲料理母亲的后事。又过了几个小时,大概凌晨两三点的时候,庄上人帮忙叫来了一辆货车,大家又帮忙将母亲的遗体抬上了货车,摆放在后舱里,准备拉到县城(石牌)去火化。司机和赶来奔丧的姑奶奶家的大表叔,坐在汽车的前舱,父亲坐在后舱,看护着母亲的遗体。在汽车发动的一刹那,我的心里忽然像是被电击了一般,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我仿佛听到母亲在跟我依依告别,这大概就是母子连心吧。顿时间,我忽然一下子明白了死亡的涵义,明白了我从此再也看不到她了。一想至此,我禁不住泪流满面,哭着跟父亲说,“我也要去,我也要去”!父亲本来考虑到我年纪太小,不想让我看到母亲火化的情形,但看到我情绪那样激烈,于是只好同意带我一道,去送母亲最后一程。这样商议好之后,站在车旁的永华大爹,一把抱起我,将我放在汽车后舱里。在苍茫的月色中,随着汽笛一声长鸣,汽车一路向县城开去。沿路上,远处的山峰层层叠叠,黝黑暗淡,时有寒风呼啸而来,让我们感到了一阵阵寒冷。我们蜷缩成一团,坐在母亲的遗体旁,默默流泪,相顾无言。

一个多小时后,汽车抵达了位于县城东北郊的火葬场。在那里,我们又等了几个小时,第二天早晨,母亲的遗体被推进焚尸间火化。我们抱着她的骨灰盒,又坐上汽车,当车子到达猫山村皖河大桥时,灰蒙蒙的天空中,枯黄的落叶,随着呼啸而来的寒风,上下翻飞,一幅清冷的景象。此时,街道上行人尚少,偶有开着的一两家早点摊位,在叫卖着馒头、包子,从蒸笼里飘散出来的热气,在空中缕缕飘荡,让人感觉到,在这个世上,除了疾病和痛苦,人间还有快乐,这快乐,一直在温暖着人心。父亲买来一些早点,我们吃完早点后,复又坐进车里,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赶回到家里。可是此时的家中,已经没有了母亲……

那个年代,农村条件艰苦,很多人一生都没有照过相。母亲去世时,也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后来很多年,我对她的回忆,只停留在八岁前的记忆中。就这一点有限的记忆,也因着我小时候记事晚,如浮光掠影一般,是那样的模糊,如同雪泥鸿爪一样,似真似幻,若有若无。《金刚经》里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诚然,世事无常,有些时候,正是这样。后来很多年,我一直都在努力地回想母亲的形象,却怎么也得不到一个具体的印记。为此,我心里一直深感遗憾。直到三十年后,我到上海读博,有一年,大约是2009年上半年,我打电话给居住在上海市区的百鸣叔,他曾在七十年代与几位上海知青下放到我们村庄。我问他那时有没有给庄上的人照过相。一问,让我感到无比惊喜的是,他当年确实给庄上人照过一张集体照,而且上面就有我那时正生着重病的母亲,以及幼小的我。这张照片他一直收藏着,保存得好好的。我听后,兴奋不已,遂请他将照片扫描成电子版,发到我的邮箱。收到邮件后,我急不可耐地跑到照相馆,将电子版洗成底片和照片。后来,父亲来上海看我,过了一段时间,要回老家了,我让他拿着底片,回到家乡再洗几张,分发给照片上的那些人家。照片上有振球叔的母亲,还有玉宝二奶,小永大奶,翠英二奶,等等。现在我能得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母亲的形象,真的要感谢百鸣叔,是他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中,为我母亲和庄上人留下了一份珍贵的记忆。

母亲去世后,几十年中,我几乎没有梦见过她。但说来神奇,我的妻子李莹自跟我结婚后,母亲却多次托梦给她。在妻的梦中,母亲的形象也与真人相符,而且她在那边的生活环境,也与她的墓地环境惊人的一致:在一个幽静的山林中,她的墓地呈东西走向,周围松树围绕;墓地北面几十米,是一条南北向的小路,通向邻近的周庄;南边一百米外,有一方小小的池塘,母亲就在这里洗衣,并挑水回家做饭。家里还腌有咸菜,以作下饭之用。梦中的情形,逼真如此,而在此之前,妻从未见过她,也未曾到她的墓地祭拜过,这真是有些神奇!另外,还有一件更神奇的事,让我感到母亲在天一定有灵。自从我考上高中以后,常年在外地读书或工作;在异乡,由于条件所限,并不方便祭拜母亲的亡灵。因此,每到年节或母亲忌日,我几乎没有给她烧过纸钱。我总觉得在城市的街道边烧纸有些难为情,别人看到会不会说我迷信,会不会说我烧纸会引发城市的不安全,会不会说我破坏了城市的环境,等等,诸如这些因素,我往往考虑得很多,顾虑也很多。

这种想法持续了很多年,使我虽则怀念母亲,虽然也想祭拜她,却终于没有付诸行动。后来,我在上海读研那几年,发生过两次神奇的事,彻底改变了我此前的想法。有一年中秋节,深夜时分,妻睡着后,母亲又一次托梦给她。在梦里,母亲有些幽怨地跟妻说,她在那边没钱了,希望我们能烧点钱给她。妻一下子惊醒了,随即突然感到了浑身发冷,打寒颤。我给她加盖了一床被子,依然无济无事,冷得牙齿发抖。妻小心翼翼又有些害怕地对我说,会不会是婆婆显灵了,过节了,她在那边需要钱,而我们又没烧钱给她,她是不是在埋怨我们呢。当时已是深夜,商店早已关门,无法买到纸钱了。我于是跑到阳台上,对着遥远家乡的方向,连连给母亲磕了几个头,并把情况向她一一解释,请她原谅我的不孝,并请求她保佑李莹,不要让李莹得病;我还说,以后碰到年节或忌日,我们一定记着烧钱给她。说来也神奇,自我给母亲磕头祷告之后,不到几分钟,神奇的一幕发生了:妻一下子就好了,不再感到丝毫寒冷了。妻说婆婆生前可怜,死后孤苦,以后我们每年都要烧纸给她;我听了,连连点头称是。自那之后,我每年都记着烧纸给母亲,说来也神奇,母亲从此不再托梦给李莹,而妻从此也未再打过寒颤。这样过了几年,情况一直平稳。后来又有一年过年,我不小心,又忘了烧纸(在我老家,过年时一直有烧纸给逝去亲人的传统)。那年大年三十晚上,看过春晚后,半夜里,妻突然又感到浑身发冷,情况和上一次完全一样,牙齿冷得打颤,加盖了再厚的被褥也不管用。我急忙跑到阳台上,再次向远方母亲的亡灵下跪,忏悔,祷告。不一会儿,妻的病情又完全好了。

自那以后,每到年节或母亲忌日,我都牢记着给她烧纸,没有漏过一次;只是去年我生病住院期间,碰到她的忌日,无法烧纸给她,她也没有托梦给李莹,妻也没有因此打冷颤,想必母亲大人考虑到我在生病住院中,无法烧纸给她,而原谅我了吧。自上海发生过这两件事之后,如今十几年过去了,母亲再也没有托梦给李莹,妻也没有再发生过一次寒颤。我从前一直相信科学,并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但这几次发生在妻身上的经历,让我对人死后灵魂尚存一说,有了一些相信。有些事,科学可能真的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那就交给神灵吧。我想,天堂里的母亲,一定是有神灵的,对我们也一定是宽容而慈爱的;每年,只要我们烧给她一些纸钱,她就会很满足,她的神灵就会保佑我们,护佑着我们一家在世间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二零二一年六月十九日于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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