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04 admin
好一个晴朗的冬日!阳光一来,亮色耀眼的东西全来了。 薄冰一样透明的薄云里面,有一方一方水光潋滟的“秧母畦”,也就是一块块培育稻秧的小水田。小块水田是被新近深耕的土地,耕地的过程把沉睡的土狗儿弄醒了,抑或是它们正好睡到自然醒了,它们就在初春的阳光下松软的泥土上愉快穿行。早飞的蜻蜓是它们自己族群中稚气十足的翩翩少年…… 被阳光照亮的暖意洋洋的远山之上,又现出抛钩垂钓的孩子们了。那些孩子本身也极像不曾冬眠的泥鳅,全身赤裸,但比泥鳅快乐多了。河边,柔柳如发。赤脚踩着细碎的石子,踩着绵软的细沙,河水还是冰冷刺骨的。河水拍打着战战兢兢、举步维艰的脚踝,仿佛顽劣的孩子在恣意戏弄形影不离的同伴。钓线随河水浪花的跳动而跳动。钓线,看不见的另一头隐没在河水里,那样闪亮活跃的河水深处一定隐藏着让孩子们狂热的盛夏。许久许久,钓线并没有传来令人惊喜的颤动,出乎意料,孩子们的脚腿周围却出现了成群的泥鳅。一阵狂喜,七手八脚围追堵截,结果谁也没有抓到一条泥鳅,弥足珍贵的钓线却丢在水里,河水本是廉洁自律、洁身自好的,冲走钓线,只是孩子们那一刻太欣喜了…… 威严的老屋,黑黢黢的四合院。院的一角有一棵老梨树,稀疏的枝桠高过了房檐。春天,风流桃杏的绝色美艳正在随风流走。一场梦幻一样的夜雨之后,梨花开了,满院发亮、发白。梨花白中泛绿的光彩比日光更美、更亮。老梨树太高了,它的花朵好像都开在昆仑神话一样优美的云端…… 人都在青黄不接的时光里萎靡不振,但那些人还是不失农时,他们在暮春时候把经过浸泡、发出雪白新芽的稻种撒入一方方小水田里;天一放晴,就像现在这样放晴的时候,让人心旌摇荡的景致就显现出来,“天光云影共徘徊”,饥饿和羸弱就暂时离开了。从田地远处吹来的风温暖极了;钓线是从架子车废旧的车胎橡胶里抽出来的尼龙线,还带着车胎橡胶黑色的颗粒。梨树很老了,但年年还能开出花来——这些,都被安稳地融化在阳光里,牢牢地粘贴在爽朗的晴天里,都被晴朗冬日的山川田地留声留影。至于冬日,每每又到天晴的时候,偶然抬眼,透亮的天光里,缥缈的薄云里,这些总像故交旧友一样悄然显现又携众而来。 在冬日,晴好的天光犹如一本旧书的封面,阳光热情洋溢地为其拂去厚厚的岁月积尘,闻一闻熟悉的墨香,仿佛刻意验证真伪一般,然后确证无疑地翻出最让人心旷神怡的那一枚书签。 冬日的河柳,皆然换上了柠檬色的妆容,也许柠檬色是很温暖的吧。阳光下,那些柠檬色的叶子越看越像熟得灿黄的杏子。熟透了的杏子,自然而然掉落在地上。无论掉落的杏子还是飘落的树叶,曾经都未随风而去,浩荡长风吹不走地上的杏子,却能吹动落叶,但也只是从这里吹到那里,然后停留,如归故里。在遍地落叶色如柠檬的冬日,冬天走得越来越近越来越无风,因而,如杏子一样,许久以前的落叶也便各得其所,心满意足。后来,频频放晴的每一寸冬日时光就聚集在土地上,繁华土地上的聚落居民就与阳光倾心交谈。 晴朗的冬日怎么变得跟熟透了的柠檬那样灿黄靓丽啊! 样子极其俊美的银杏叶被一些闲游的孩童捡拾起来,扎成束。银杏叶被天真的童心想象成灿黄的花朵之后不久,又被心无长力的孩子们随手丢弃在路边。同样灿黄的柳叶因其太细小是不足拾取的,它们的责任是聚在一起温暖冬天的眼和冬天的脸,它们的长处在“材与不材”之间。还有谁看到过冬天灿黄得让人腿脚发软呢?不堪其冷的日子又一次过去了,冬日里横吹的朔风来自柳丝如发的河边,来自白云如薄冰一样的天边,来自天光云影共徘徊的一块块空闲的土地,那是给培育稻秧预留的。朔风也来自老旧院子里的老梨树,来到晴朗的冬日,来到一些人的心里,这些人心里顽强的悲情与缠绵的爱意别人看不见。 心里也很清楚,那么多人都生活在城市,但极少有人认真审视过城市;人人都在道路上行走,同样也很少有人细心观察过道路。至于像古圣先贤那样把城市和道路带入哲学的天国的人,更是凤毛麟角了。关于冬天的印象,富者有趣,贫者无衣——如今都改变了,富者茫然而焦虑,症状严重的开始像腐肉一样无可挽救地堕落,更严重的开始变态。而曾经的贫者,如今里里外外都天翻地覆且奔忙不休,像候鸟一样向着容易找钱的地方飞去。还有一些正由贫者阶层向富者阶层迈进和蜕变的,开始重复曾经的富者们昨日的辛苦与忙碌。在倚墙而立或者倚栏而立的那些已经衰老得异常安静的人那里,晴朗的冬日应该是更加灿黄的,因为灿黄总和温暖与饱食相关联。终于等到天晴,饱食与暖衣二者兼具之后,他们看到的冬日暖阳酷似年轻女人的奶子,要么是金黄的,要么是灿黄的,极少有赤红的,赤红色毕竟是血的颜色。 好可爱的人啊,他们老了,他们才最明白阳光是他们冬日里最合体、最温暖的冬衣,是他们稀松可口的饮食。能够出来晒太阳,说明他们衣食既足,他们还能想起自己的青春年少来,还能仔细辨认一群又一群根本无法辨认的孩子,实在可歌可泣,因而,衰老之人的倚墙而立或者倚栏而立就具有《中庸》和《礼记》里面的韵味,观赏者深明大义,被观赏者,其乐何及。 但也有一些人,他们关于冬日的记忆永远停留在了灿黄的谷草与谷穗里,草棵和穗头依然散发着甜香的气味。小米粥在毛边铁锅里愉快地翻腾、跳跃,放入一把土盐巴,再放入一小勺猪油,奢侈一些的再放入一点葱花和花椒面儿,然后,与此铁锅和锅台密切相关的人就走进了美食天下——真的,据说那东西曾经是贡品! 灿黄的小米像日子一样脆弱而容易流失,人也像小米粥一样羸弱而疲惫。至于那些年头的冬日,则像小米粥一样薄情寡义。然而,真得感谢小米,它们曾经为那样漫长而荒寂的长路作出过最有意义的铺垫。虽然冬日已经有气无力了,但毕竟还能藉此走下去。终于走到核桃树叶如小孩子的手掌一般大小了,可以极其尽职尽责地苫盖箩筐里正在生芽的稻种了,成年人在静心等待,孩子们的心,早已经跟随一只早来的黄蜂飞到前方不远处的夏天里去了。但在饥肠辘辘的静守者们看来,妖娆的桃杏之花早就应该像水性杨花的婊子一样跟随猥琐得像幽灵一样、吝啬得跟魔鬼一样的悭吝商人远走了! 出乎预料,梨花一夜绽放。黝黑的老屋,破落的房檐,托举着神话一样素淡白净的梨花。蜂子们在洁白如雪的花间飞行。第一眼看见满树雪白梨花的刹那间,母乳的甜香优哉游哉从时光的深渊里漂浮上来,那乳汁,也是白净素淡的,但的的确确是别的孩子的母亲的。乳汁过多而又哺之不及的时候,在旁边观望已久的贫弱的孩子就能够幸运地吮吸一气。蜂子们在花间发出雄宏的鸣响,接连不断地捎来夏天的音信。天上飘来柳丝既苦涩、又清新的气味,柳丝的气味告诉所有的人,一些柔弱且美丽的、如同妖娆女人一样的东西开始动身远行了,但也许它们正向贫弱不堪的人们走来。按常规它们还会再来,但谁也不敢肯定到底会不会如期归来。钓线隐藏在尚未升温的河水里,柳丝摇荡在河边,仿佛离人遗失在柳树上的浅绿色的衣裳…… 乐声飘来,那是一些人在公园广场上跳舞。除了道路,公园里每一块稍具规模的空地都被舞者们占据着。阳光不折不扣地晒着。黄叶尚未落尽,银杏树,柳树,槐树,它们都穿着柠檬色的衣服。舞曲声响是极其震撼的,仿佛能把高不可及的天上梨花震落,仿佛能够驱赶着稻秧田里暖暖的白云游进灰蓝色的晴天之河,仿佛能让河水尽快变得更温暖一些,仿佛在提醒人们,应该忘掉谷草和谷穗的灿黄,应该记住小米的灿黄。 冬天的踽踽独行终于在经行道路的拐角处暂时停歇,所有灿黄的树叶如释重负地掉落,落地之后许多都再也无从寻觅。在另一个跟灿黄的树叶密切相关的季节里,像灿黄的叶子一样的另一种东西是灿黄的杏子,那时候,也是冬日,野蜂在杏树上和鸣,猪、鸡在杏树下游走,狗在阳光下卧地打盹儿,在一个热气腾腾的午后,第一只蝴蝶飞来了,是雪白雪白的。 多么晴朗的冬日!若不是臃肿的冬衣,有谁愿意怀疑冬天也会是灿黄的!新鲜的杏子过季了,超市里展示着黑褐色的杏干和松香一样金灿灿、亮晶晶的杏脯,但它们怎么也不能让人想起日心一样迷人的灿黄来,也想不起猪、鸡的游走和狗的打盹儿,更想不起香甜可口的乳汁。导购像自动播放机一样喋喋不休、夹缠不清,顾客像走马灯一样轮番来去,又像风中落地的树叶一样居无定所。超市里也有上好的小米——据说是上好的,但是割过谷子、碾过小米的人不会轻易相信,真实情况究竟如何,割过谷子的人也对之久违了、记不清了,反正觉得那些小米的形色有些怪谲。更加奇怪的是那些小米也不甚畅销,因而,装盛在别具一格的容器里倒像是小米的标本。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情,城市里每天消耗的那么多大米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再说那些小米,的确不是灿黄的。 山的轮廓就是天空的轮廓,被阳光照亮的山体和晴明的天空相接的地方,真的好像有梨花开放了,那些梨花所处的位置太高了,繁盛的梨花好像已经变成了云朵,雪白雪白的。一部分阳光早已经落入一条纤细的河,那条河流像柳丝一样舞动起来,好像惊醒了田土深处尚在沉睡的白胖的蝉子…… 午后,一如既往地起风了。从城市的边缘回望,城市像一大块秧苗葱郁的秧田,秧田上面飞着蜻蜓和蝴蝶,蜻蜓是时尚风格的,是暗红色的;蝴蝶是传统风格的,是雪白雪白的。 反正总有这样阳光灿烂的日子,特别在冬天,有人在盼望下雪,他们的心里怀着浅薄而虚妄的浪漫诗情,真正到了大雪封山、江河结冰的时候,复有几人还会奔赴雪地、旷野,并一展诗才呢?命运没有把他们逼到孤舟独钓的地步的时候,又有几人敢于绝世而独立?没有为情而悲的时候谁的幻觉里能够现出“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的韵致呢?所以,不如欣赏梨花,起码是温馨浪漫的,是纯情的,是高于俗不可耐的别的风花雪月的,是眼见转瞬即逝的生命状态而心生惊悚的。其实,现在,梨树和梨花都在沉睡中。在晴明的冬日,抬眼即见处,灿黄的落叶划过阳光的深湖,或者漂远了,或者沉底了,或者还在原地打转若有期待,那时候,一定有梨花一样轻柔曼妙的情愫从心里生出来,快乐就会像阳光和风一样无处不在。 阳光照得透亮的冬日,时光的长卷被分解,被重新编排,于是,有一些日子,秧田里静水清亮,蓝天悠远白云悠长,泥土也会温暖如烧热的土炕;有一些日子蜂围蝶阵,日子也像梨花一样浅绿、嫩白,其间混杂着新草带着腥气的清香;有一些日子拥挤在河边的柳树林里,长长的柳丝不慌不忙,那些日子夜短日长。现在的日子,冬天被阳光照耀得极其明亮,盛夏时节的热情就像石头里隐藏着的水纹经水打湿以后清晰地显现出来了,或者,暮春时候妙不可言的温暖让一场若有若无的雨打扰了,湿漉漉的田野上,梨花开了,或者快要谢了,谦恭含蓄,羞涩难当。知道留不住,人心和梨花一样脆弱、伤感,心里幻想的恋情又一次平白无故地落空了……好像真的去过几年以前或者几十年以前,好像真的见过,那时候自己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省略一小大段无关紧要的时光,又回到冬日的城市。 灯火灿烂如神话里的天宫,漫步长堤的人脸上都带着神仙头上一样的光芒。总有人会安慰自己也安慰别人:其实冬天也是很好的。世界如此繁华,在心境同样繁华的人的心里,城市是一个舞台,阳光是背景主色调,生活是永恒的主题。世界上的每一个地方都会抬足即至,城市的街区允许灵魂自由的人自由自在地穿行其间。在这样的城市里,城市和城市里的一切都很繁华,繁华得连冬天都无法安然入静、入定,多看一眼,多走一回——心里很清楚,时光的长路上这样清明的冬日也会有一个尽头的,所幸现在还不是,这是很好的。 晴朗的冬日,一个多么巨大而繁华的舞台,比围墙和房屋圈定的舞台更加热闹。其实繁华不会真正沉寂,总会有人来人往。走与不走、去与不去,人人都跻身其中,主角并非只属于少数人,谁都是的。没有人愿意无休无止地跑龙套的,冬日终于变得晴空万里的时候,不失其时,做一回自己人生大戏的主角真是太好了。 2013-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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