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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1-09-04    admin  

小时候,我不是一个安静听话的孩子。 世界上最小的河流在屋顶。下雨了,雨点从天际垂落,敲打黛青色的瓦片,淅淅沥沥,滴滴答答。瓦槽是河床,雨水用瀑布的姿势跳下来,砸在屋檐下,溅起一朵朵小水花。我喜欢下雨天,看雨丝织成一张硕大的网,把整个世界网在里面。晒谷场边的竹子在雨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曳,被雨水洗过的竹叶绿得发亮。 母亲在门口放了一把收好的雨伞,服服帖帖地靠着墙壁,黑色伞面,金属伞柄,弯着的一头在地上,像一把倒置的拐杖。这是三年前父亲被评为种粮食的先进个人后,从镇上领回来的奖品,来我家几年,和父亲一样勤勤恳恳。母亲把伞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叮嘱我和妹妹进进出出不要忘记带伞。 我要出去,母亲追上来,强行把雨伞撑开后塞在我手里。虽然不情愿,可我害怕母亲铁青的脸和瞪得溜圆的眼睛,只好拿着。雨伞的温柔里有隐忍的坚韧,能和无孔不入的雨对抗,在天地之间给我撑出一小片无雨的天空,没有一句怨言。 收割早稻,还要赶着把晚稻插进稻田,大人们早出晚归。这场雨把大多数人关在家里,享受老天爷赐予的清闲。我和同伴已经商量好,趁此机会去水库边的莲田里偷荷花。平时荷花的主人看管得紧,忙农活的大人们来来去去,我们没有机会下手。 莲藕是一种讨人喜爱的植物,漫天的雨,荷叶与荷花也不忘散发出它们独有的清香。来到莲田边,大家都有点犹豫,最后谁也没有下狠手,一人摘一朵荷花便了事。大人们说了,折了荷花和荷叶,埋在泥巴里的藕会烂掉。 摘下荷花瓣,扔在水里,像一只只粉嫩的小船,漂在水上,水面上瞬间充满了诗意。我们的目标是荷花蕊。摘掉才刚刚成型的莲蓬,剩下黄色的花蕊。花蕊细细密密,有点像女孩额前的刘海,整整齐齐。用一根长线系住花托,一圈圈缠好了,再举起来,松开线圈,荷花蕊被线牵着,急速旋转,嫩黄的花蕊四散张开,转出一个个漂亮的黄色小圆,像伞。 有人提议,一人掐一片荷叶吧。我把荷叶翻过来,顶在头上。淡淡的清香将我包围。雨点砸在荷叶上,轻微的噗噗声,似乎也带着清香。英子的荷叶比我的大,雨珠儿在荷叶上滚动,像一颗颗剔透的水晶,映出荷叶的绿。 扔在一边的黑色雨伞被风刮翻,我追了好远。追到雨伞,荷叶又丢了。我返回莲田边,看看伞,再看看从我头顶跌落的荷叶,美和丑的对比鲜明而醒目。 回家时衣服差不多湿透,头发也湿了,贴在脑门上,自然免不了母亲一顿好训。她煮了姜汤,放了红糖,瞪大眼看着我喝。姜汤在我的嘴里点着一把火,从喉咙开始,火辣辣的,一直烧到胃里,然后在全身弥散。母亲又拿来一件干净的旧衣服,使劲揉搓我的头发,不停地唠叨,带着伞,怎么也淋成这样?我没说一句话,看着那把黑色雨伞静静地靠在大门口,保持着固定不变的姿势,水珠断断续续地从上往下滴,不紧不慢,一颗在地上站稳了,另一颗再跳下来,落在同一个位置。 母亲去做饭,吩咐我把伞撑开,把伞面晾干。我用力把伞骨往上推,卡子像一个可以伸缩的小耳朵,压住了,缩进去,再弹出来,伞骨稳稳地卡在上面。有几根伞骨的接口曾经坏过,母亲用父亲钓鱼的线将它们牢牢地接好,又完好如新。 但是我对这把雨伞非常厌倦了。它旧了,伞柄上的锈迹像老人脸上的老年斑。它也很沉,黑乎乎的伞面罩着我,心情也像它一样阴郁。没有人知道,我想要一把印花伞面的雨伞,哪怕只是彩色的也行,只要不是这把黑色雨伞就好。伞面是雨伞的衣服,颜色鲜艳,能抓住别人的视线,收获许多称赞和羡慕。 但我不敢对母亲说出自己的想法,她讨厌浪费。 开学之前,我对母亲说,给我买一把雨伞吧,我不想再和妹妹共用一把雨伞上学了。母亲瞪了我一眼说,这把伞这么大,怎么就不能两个人共用了?我不敢再说下去,怕母亲猜到我的心思。还是父亲给我解了围,答应下学期一定给我买一把新伞,花纹伞面的那种。条件是这学期我依然要和妹妹共用一把伞,还要考出好成绩。 我终于拿到了渴望已久的新雨伞。锃亮的不锈钢伞柄,没有令人生厌的锈迹。暗红色尼龙伞面,印着白色黄色花朵,还有绿色的叶子和藤蔓。 每晚睡觉前,我的愿望是:明天下雨吧,蒙蒙细雨或是电闪雷鸣都没关系。 从学校回家有五六里路。放学回家的队伍,从十来个人慢慢缩减到五个,我们住在同一个村。雨水把路面淋湿,人、车辆和家畜,把湿润松软的泥土搅拌一遍又一遍,我得脱了凉鞋才能走。雨伞是盛开在雨中的花,我觉得,我的新雨伞是最绚丽最耀眼的一朵。撑开雨伞的那一刻,心也变得晴朗起来。雨点敲打伞面,奏出和我的心情一样轻快的音乐。 走到胡家湾时,雨稍微小了一些,雨点落进堰塘,水面上画出无数个小小的圆晕。我们停下来,蹲在水边洗脚,洗凉鞋。妹妹站着,给我撑伞。雨点从伞面滚落,跌进我的脖子,凉爽极了。我扯了一把稻草当刷子,洗完自己的,再给妹妹洗。 先洗完的三个人在路上嬉戏。新华使劲摇动老杨树,受惊的叶片稀里哗啦,水珠一齐抖落,砸在伞上啪啪作响。树下的英子哇哇大叫,她刚刚洗完,还没来得及撑开雨伞,衣服和头发上沾满了水。她的父亲是木匠,家境比我们都要好,是我们当中唯一穿雨靴上学的。她跑到新华旁边,朝小水洼狠狠踏了几脚,浑黄的泥浆水溅起来,沾到新华的裤腿上。他也踩水洼,还击。沾着泥巴的脚是武器,泥浆水是弹药。 五个人一齐踩水洼,战争逐渐变成游戏,每个人的裤子上都印上了泥水。 英子突然哭起来。她个子最小,身上的泥水印子最多,泥浆水在黑色的雨靴上涂抹出大块大块的土黄色。她哭得很响,一边哭一边说,要回去告诉她爸和她哥。她有个哥哥,身高膀圆,剃个板寸头,一幅凶狠模样,正在跟着她爸学木匠。大家终于安静下来,你看我,我看你,每个人的衣裤都印了土黄色的花。 雨慢慢大了,打在伞面上的声音越来越响。不知是谁最先开始转雨伞的游戏,五个人,四把伞,一齐在雨里转动起来,水滴被抛出去,在空中画出优美的弧线,把雨丝切断。我两手配合,越转越快,水滴被抛得越来越远,衣服弄脏后回家会挨骂的担心也被抛了出去。后来索性把雨伞横拿着,继续旋转,看着水滴在雨里转出一个独立的世界。伞面上的印花也跟着跳跃,转成一个斑斓的花园。 那天回家我和妹妹都挨了母亲的骂,但我不伤心。父亲说,期末考试考好了,再给我买一把可以折叠的花伞。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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