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05 admin
1
“双抢”过后,先前金黄的田野被人们迅速地覆上了一层淡绿。
节气已过立秋。大地上,没有丝毫秋天的气息。阳光如火,从初升,到日落,直到夜枭声起,空气中才有一丝丝清凉。然而,人还是觉得窒闷。摇着蒲扇,披着月光,走到晒谷坪边上田禾青青的水田边,一边漫不经心地摇着扇子驱赶着蚊子,一边开始重复昨天的话题:从祖上十八代,一代一代盘点。趣事、好事、坏事,从奸佞小人,到英雄气概,无论争论,还是赞扬,无论遗憾,还是圆满,最后,换来的都是一声叹息:现在哪还有那样的人啊。
我很喜欢这种夜谈,从乡亲们的你一句我一句中,我看到了一面镜子,老百姓心里的那一面镜子,有时候把过往照得明明白白,有时候把过往处理得含含糊糊,意味悠长。
月光照在大地上,那一层粉白,让山河大地魔幻起来。
门口的那一行高耸如塔的柏树,像东干脚忠实的卫兵。
狗叫的像扔炸弹的时候,夜已深,禾叶尖上起了露水,亮晶晶的,映着月光,像一地水银生辉。大家不说话,就听见了柏树下面小溪流的声音,很细微,但随着大家的倦怠和沉默,这声音越来清晰。这声音不可名状,不是哗啦啦啦,不是淅淅沥沥,不是叮叮当当,不是如歌如泣,也不是忧伤婉转。每个人听到的,都不一样。但只要听到小溪流声,大家都知道快半夜了,要各自回家做春秋大梦了。
狗的警觉性很高,不管是不是自家主人,听到脚步声,都一阵狂吠,把头顶的星星叫的更亮了。
一声声吱呀关门声响过之后,月光下的东干脚像极了聊斋故事里落在荒山野岭间的古院。
大地安静,月光皎洁。想看看远处熟悉的地方,目光一点一点爬过毫光清亮的二禾田,小溪中部那棵高耸的苦楝树,淌岭,平田院子,后龙山,郑家院子,一片模糊。除了凋零的蛙鼓,一两声虫鸣之外,只剩小溪流淌。二禾上的露珠银光闪闪,这是大地和月亮的配合,不仅美,还隐藏着丰收的味道。稻禾的清香,不仅沁人心脾,还让人感觉格外踏实。人间有着五谷大人的照应,这夜,鬼魅魍魉应纷纷躲藏。
2
早上北边天空上最后那颗星被晨曦亮光淡化,不留痕迹之后,昨夜的闲谈已无痕迹。鸟雀一叫,清亮的晨光唤醒大地,开门声四起,第一件事是放出鸡鸭,然后出门挑井水……
鸡跑到晒谷坪边的沟子里挥动爪子薅着刨着,寻找着晒谷坪上掉落的稻谷,不时咕咕咕几声。
公鸡既是领袖,也是哨兵,一会儿在前面领头,一会儿踱到后面押队,一会儿跳上晒谷坪,引颈向天,喔喔喔啊……高低有致,声音洪亮。打鸣之后,左看看,右看看,看到远处有母鸡,马上显露本性,小跑着,既有速度,又隐秘。那黄鸡婆也是被这雄鸡英姿惊到了,居然还配合,一点也不觉得羞羞,完事之后,居然跟着雄鸡,加入到了鸡群……
我坐在门前石墩上睡眼迷离。
父亲一手提着被手上老茧磨得发亮的锄头把子,一手牵着黑牯牛 “滴咚滴咚”走到我面前,惊得我马上睁大了眼睛。父亲把牛绳递给我,说:早上你就牵着牛到河坡上吃草,拿本书,顺便管一下鸭子的闲事。
书,我是不拿的。父亲见责,我就拿又看牛又看鸭子又看书,一心三用一事无成回他。
我父亲一听一脸火气,又无可奈何,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怒色。
牛是我们家、茶叔家、三叔家三家共有的,各家轮流管一个月。
牛是农家宝贝,没有牛的人家,耕田租牛,费钱;人家怕牛辛苦,累死在田头,不舍得出租。要不自己挥锄挖田——泥水一身,苦不堪言。
立秋之后,湘南天高地青,风轻云淡。早上的田野,犹如丰茂的草原。我家这条牛却怪怪地,在河坡上只吃了几口草,好像不饿似的,抬起头老半天,左看看,右点点头,回头望望,尾巴都不摇一下——它是在找同伴,是在看青山,还是在观看它耕耘过的田野?
河里的鸭子顺着小溪往下游。我们家养的是种鸭。这百来只鸭承载着我父亲的致富梦想。小溪湾多,浅滩也多。一些鸭子在浅滩的水草里觅食,蛙啊、虫啊、田螺啊,小虾米啊,都被鸭子的扁嘴逮了吞了进去;一些鸭子喜欢在溪水里的大石头下觅食,青苔啊、铁螺啊、小山蟹啊、小鱼儿呀,都被鸭子的扁嘴逮了吸溜了进去。如果看到河湾石潭里有鱼群——马口啊、白条啊、鲫鱼啊、鲤鱼啊,我会记下来,然后找个空闲时间,约上堂哥,直接断流,把小石潭漱干捉鱼。得个三五两,最后,被我父亲拿去喂了鸭子——那才是承载他梦想的宝贝。
在河边,能偶尔遇到两种捕鱼人。
一种是撒网捕鱼的,多是平田院子的人。溪里石头多,大的小的,横七竖八,很不规整,容易挂网。撒网的人把渔网挂在左胳膊上,保持端着的姿势,在河坡上走走停停,挑不到下网的地方。一路走过东干脚门口,直到在弯弯曲曲的小溪上看不见。
一种是带着鸬鹚捕鱼的人,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通常都是五十多岁以上的老者,戴一顶发了霉的草帽,腰间捆一个宽篾大鱼篓,肩上扛一只长长的竹篙。小溪石潭多,深的不多。老者把趴在竹篙的五只鸬鹚放下去,鸬鹚下水,矫健得让我眼花缭乱。老者一边用竹篙拍打水面,嘴里一边啾啾啾念着。我不知道他这是赶鱼,还是赶鸬鹚抓鱼。在附近百步远做事的人,也会放下锄头把子,叼上烟,过来看闹热——用鸬鹚抓鱼的把式越来越少见了。
更多时候,是我一个人守着这条小溪。
3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小溪里的鱼会绝迹。
或者,我不相信有一天我会离开小溪,就像我不相信父亲有一天会离开我一样。
我父亲也万万不会相信这小溪里的鱼会绝种。
小溪一头连着双龙水库的渠道,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山泉不断补充水源;一头连着西舂水,新坝的水一年四季不断流过来,西舂水里的马口、白条、鲫鱼、鲤鱼、鲶鱼……不断地通过水沟游过来,加上水田里本来不少的黄鳝、泥鳅、鲫鱼、金板鱼(鳑鲏)、师公袍、木虾公,是网不尽,鸬鹚叼不绝的。然而,上个世纪八零年代末,电瓶引入到农村集镇,电鱼行当兴起。农村的人,只要有两斤劳力,不分白天黑夜,背上电瓶就往河里走,往田里走。河里的杂鱼,田里的黄鳝泥鳅,沟里的各种蛙,草里的各种蛇,无一幸免。只要是活物,田老鼠、山老鼠都不放过。
夜里,站在原来聊天的地方——只剩下一地月光了。而放眼前看,水田的沟渠里,小溪里,草沟边,电火闪闪,都是电鱼、电蛙、电蛇的人。原来空旷的夜晚,恐怖的山边坟地,石潭水鬼,荒废沟壑,现在电火闪闪,分不清是人,还是鬼魅魍魉了。
我们当时并不相信,小溪里的鱼虾会被电绝,沟壑田垄里的黄鳝泥鳅和各类蛙会有灭顶之灾。
我们相信这一片大地,就像相信小溪里的水不会干涸一样坚定。
大伯父寂寞地坐在门口的长凳上,看着离他一丘田的小溪。他是快九十岁的老人了,从来没见过小溪水里如此干净过——除了福寿螺可以一桶一桶地扫。自言自语道:电鱼机这娘卖X的,真是绝户机,扫过去,小鱼小虾都不留,福寿螺又不死。我们年轻那个时候,河里的木虾公都大指头大一只。大伯父鼓动着没了牙干瘪了的嘴,一边伸出了右手大拇指比划,冲隔了两座房子的老久喊道:老久老久,你听到我说话没有?
平头老久七十多了,耳力虽好,蹲在门前一心修铁桶耳朵,没有确定大伯父是不是跟他聊天,自己要不要回话,只好抬头看了大伯父一眼。
在数年时间里,福寿螺在宁远简直是横行无间——小溪里,沟渠里,水田里,只要有水,就有福寿螺。
福寿螺粉红的卵巢,挂在河坡石堤上、草茎上、禾干上,如妖孽之花,一片猩红。
福寿螺营造的密密麻麻的恐怖印象,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一年中元节,我从广州回来。
我相信不会离开我的父亲,在去年永远离开了我。
七月流火,坐在洗衣埠头,双脚泡在溪水里纳凉,看着面前清澈的映着我倒影的溪水。水很干净,水里很干净,水蚂蚱在阴凉处的水面弹出波纹,水里大指头大、脚趾头大的褐色福寿螺仍是随处可见,但已经稀稀拉拉。偶然可觅得一只小鱼小虾,心里惊喜,觉得复原还有希望,这小溪的生命还在挣扎,还在潜行。
入夜,当年陪人聊天的水田,已经被建成了房子。
沿着水泥路——石板路已经在水泥之下苟且,走到小溪边,溪水流声依旧婉约悦耳销魂。沿小溪而下,小溪两边,一望无际的田野,被现代派的楼房——瓷砖,玻璃窗,电灯,庭院——分割、霸占了。小溪还在流响,并没有呜咽之音。我却隐隐约约听见一种声音——我内心的,或者是天空里坠下的,这里本是良田,是我们的根本,在经济发展中我们却做了随波逐流的纸片人。千年的文化,顶不上几十年物化的变迁流染!仰望星空,星月依旧,眨眼的星星,润润的月牙,夜空下,山仍是奔涌的波涛一样的姿势。
田里的二禾在月光下如一片青墨。
小溪依旧弯弯曲曲,人间有多少忧,有多少沧桑,有多少不如意,都在小溪的流声中淡漠。
未来在哪里?
我还需要未来吗?
小溪中部那棵高耸的苦楝树已经不见了……
我该落脚在哪里?
我们这一代农民工该落脚在哪里?
想着这些问题,我恍惚又回到了年少懵懂时代,牵着牛,看着鸭子,对人生和未来充满了好奇和猜测。
小溪被人们轮流装饰,但没有人能改变它最终的归宿。
无论一路繁花,还是一路披荆斩棘,生活都没有捷径。曲曲弯弯,弯弯曲曲,柳暗花明,绝处逢生,五味周全,才不枉人活一生。
沿着小溪,我回到了鸡飞狗跳营造出的东干脚。
不管世事难料正道沧桑,生活反反复复起起落落,东干脚都是我永恒不变的窝。
这是父亲留下的,父亲的影子至今犹在屋瓦之下忙碌。
4
节气虽已过立秋,气温还是高,坐在门口,山上下来一些清凉气,还是化不了水泥地、瓷砖墙发出来的热气,人热得一身汗黏黏的。
茶叔坐在檐下路沿的白石头上,光着上半身透凉。
他一直这样,天热一点点,他就像着火了一样,扒光上身衣服,像一只脱壳山蟹。
我告诉他:我刚在小溪边听见田野里有起起落落的蛙声打鸣了。
茶叔硬着脖颈——他昨夜落枕了,说:田里去年就有蛙打鸣了,没好多。今年好像多了一点。
我说:我今天在洗衣埠头看到水里有鱼虾了,小小的,香头大小。河里的福寿螺也少了,不像以前,密密麻麻一层瘆得慌。
茶叔偏了偏脑壳,找到舒服位置了,回说:现在哪个还敢下河电鱼?高头抓的!在街上卖河鱼麻拐(蛙),高头都抓。高头安排田里种烤烟,旱了一季,福寿螺也减少了。
高头,政府的意思。
什么时候回到以前,在水田里刨开泥就有黄鳝泥鳅,在小溪里漱干石潭就能抓个半斤八两河鱼啊?
茶叔偏了偏脑壳,激动地说:至少十年!那些断子绝孙的,虾公都不放过!
我刚想说他也买过电鱼机,又怕他不高兴,没敢说出来。
茶叔不仅跟我父亲一起长大,还是我父亲一辈子的死党,万一我气他一下,出状况了,比我逞口舌之快,得不偿失。
他是个农民。
除了这样想,这样安慰自己,余下的只能呵呵。
放眼小溪来处,远离村庄的溪上,冬茅草、黄荆、野菊、野葛藤、水竹和刺条在疯狂扩张,拱起来,把溪水都罩住了。
水滋养了它们,它们给了小溪四季风景。
原本追随小溪而来这里定居的人,不断改造小溪,从原来村口只有一架摇摇欲坠的单板木桥,发展到如今在小溪不同位置建了三座坚不可摧的水泥桥。长庄稼的田野上,房子像泛漫的人心,见缝插针,见利忘义,只要能立足,就不会放过插一腿。你看看小溪南边,原本是青砖古村,现在到处是平台楼房,有了城镇模样。不管乡村的城镇化好不好——至少,现在的选择是这样。我们活在当下,受当下引导,也受当下折腾,只要生活向好,走弯路,是必然的。小河弯弯,不是也将一代一代土生土长心怀天下的有识之士送出了南岭腹地宁远,征战他乡也罢,在他乡奉献脑力体力也罢,都证明了这是一片生生不息的伟大的土地。
而我在人间,不过五十年,生活已经翻天覆地好多次。这里是我的心安之地,是我在他乡漂泊谋生时心里的缆桩,不让我在流浪途上苟且、迷失。这条穿过田野的小溪清流,也穿过我的脑海,成了家乡的象征。留在我脑海里的小溪清流,正是这条潺潺流动的小溪,一直浸润和滋养着游子的心,不舍星辰大海的征途。
人生百年,终将作别人间。脚下溪水流响,水利万物,人,一辈子,也是只求做个好人活个心安罢。
这,也算是一个普通人的星辰大海吧。
父亲,对不?
高山无语,溪流如无,人间如幻。
2021.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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